我去了老家,去了久违了40多年的火车小站。
火车站离村子不远,就在学校背后的山坳上。当年,我们放学后,去火车站捡拾煤渣,去看露天电影,留下了许多的记忆。
去火车站的道路,不再是先前的砂石,而是水泥路面。火车站的候车室、售票处,以及工作人员办公室,还是原先的模样,平房,红瓦,只是建筑东面,也是背面红砖的墙面粉刷了一遍,路徽与车站名都是红色的;建筑西面,车站站台边的墙面是白色瓷砖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铁路修到了我的家乡,而且,在离家很近的地方设了车站。这对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,这是个很新的变化,也开阔了我们的眼界。
至今都清晰地记得,当年铁路开通时,我们几个小伙伴是逃学去看火车的情景。火车站就设在学校后背的山坳上,我们依稀能够听到火车的叫声,那种不曾熟悉的声音,有一种魔力,生生地牵着我们的魂。
第一次看到的“火车”实际是平板车,火车头的样子就像汽车的客车,拖着几节平板车,车上装的是枕木和道碴石。我们欣喜若狂,回去后争相描述着“火车”的样子。学校里也在对这件新鲜事有所反应,老师在课堂上描绘了火车的样子,才知道我们看到的还不是真正的火车;老师讲得最多的是安全,是不得破坏铁路设施一类的知识,是搭乘火车可以去远方的大城市。我们的眼光因此充满了神奇和向往。
火车的到来,给我们比较封闭的乡村带来了很多清新的东西。比方说,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吃国家粮的人了,他们似乎比乡下人爱卫生,穿着比农村人利整、干净,不敞开衣襟,不卷裤管,腰间不是麻绳,而是皮带。女人的皮肤普遍白,尤其看到过一次女人光脚踩洗被褥的场景,那在清水里踩揉自如的脚,白晰得晃眼睛。让我一直不明白,怎么会有这样白的脚,似乎踩在地上都会裂开一般的细嫩。要知道,那时我们大人小孩都光着脚丫走路呢,我们的脚底有着一层厚厚的茧子,沙石荆棘只等闲。
火车站的城里人,给我们带来了当时的异样文化。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我们家乡人那么土气,说普通话,或者广播里唱戏里的音调,因而说话好听得像唱戏;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自信的神气,让我们乡下人略显自卑。
我们同学中有几个是火车站职工子女,感觉他们城里人身上就是高贵一些,皮肤白净,牙齿白净,那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,不似我们农家孩子,衣服裤子皱皱巴巴不说,而且补丁一个接一个,泥巴的痕迹也可能有。我们原本没有谁觉得奇怪,与城里人相比之下有点自惭形秽了。而且他们的成绩普遍好于我们,有一个男同学成绩特别好,还当了我们的班长。班长不学我们的地方土话,而是教我们学他的“岳阳话”,也给我们讲岳阳城里的故事、岳阳楼的故事。他的许许多多的故事,把我们笼络到崇拜,帮着他干了很多的私活。比如,做藕煤,晒煤,收煤,让我们长了见识。比如,他吃饭不用筷子,而是一个小小的发光的不锈钢钗子,让我们吃惊不已。
火车拖来了形形色色的外地人,拖来了花花绿绿的城市用品,拖来了远方的世界,丰富了我们儿时的生活。于是,我们的书包及书包里的文具盒、转笔刀、橡皮擦、彩色圆珠笔等都悄悄滴发生了变化。
火车站,就是我们乡村孩子的城市。
站场开阔地,是原先放映露天电影的地方,过去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,如今堆起了乌黑的煤碳和木材,挂幕布的墙壁还是红砖的,色泽更加老旧了。
到火车站看电影,对于我们这些乡下孩子来说,就像过年一般。
那时候,我们村里还没有接电灯,还在点煤油灯呢。所以,火车站的电灯,铁路上的红绿信号灯,是我们儿时的西洋镜;到火车站看电影,对我们来说更是稀奇的,是喜庆的。
火车站离家约摸四五里地,算不得远,看电影的事犯不着煞费苦心。那时候,我们还在读小学,看电影的消息,几乎都是来自于班里的两个铁路上的同学。这两个同学,一男一女,女同学先来,男同学后到。女同学细皮嫩肉,男同学白白净净。跟我们乡下孩子相比,城里人可能看书比我们多,见识比我们广,因而,看上去没有我们那么野。男同学虽然成绩好,又是班长,但是他的电影消息却来自于那个女同学。那个女同学,成绩虽然一般,可是,她的电影消息却比男同学来得快。听说,女同学的爸爸在火车站里当副站长,分管工会工作,放映电影的事正是他负责;而男同学的父母都是普通铁路工人,电影消息自然要慢一些。在我们农村孩子眼里,对当官的还没有概念,但是,能够安排我们喜欢看的电影,能够第一时间得到电影消息,让我们觉得当官真好。从看电影这个最现实的角度,那个女同学,虽然成绩不怎么样,可是,她更被同学们喜欢。
学校前面有一条大路,可以直接通往山坳上的火车站。火车站其实很小,就是四五栋很普通的红砖房,一层楼。不过,后面有一个广场却很大,广场的周围,零零星星分布有铁路员工的宿舍,有篮球场,有仓库。我们看电影的地方就在火车站后面的广场上。
火车站的女同学给我们发布电影消息后,学校无异于一场节日来临。这天的同学、老师都是很高兴的,期待着夜幕的降临。早有跟城里女同学关系要好的,打听了电影的名字,知道了一点内容,便在那里卖弄。而且,她们可以坐在放映机旁边,位置好不说,还知道怎么换片,什么时候换片,让我们羡慕不已。
放映电影的时节,一般是在夏秋季节。因为,放电影只能在室外露天。春天阴雨,冬天寒冷,都不适合。夏秋季节,虽然不雨不冷,但是也有弊端,那就是蚊子多。所以,看电影时,通常要带着蒲扇的。
看电影那天,我们放学之后,都是赶快回家吃饭,洗澡。然后,就有人来喊我,或者我去喊小伙伴同去。我们带着小短板凳,带着蒲扇就出发了。这时候天还微微亮,看到火车站后面的广场,已经是人山人海了。好在电影银幕是挂在广场中央的,正面、反面都可以观看,只不过反面看到的人都是左撇子而已,有那么点别扭。我们几个男孩,到处乱窜,有时候在正面看,有时候在反面看,有时候坐板凳看,有时候爬到小树上看。总之,怎么舒服怎么看。
我们看的电影,至今还记得,如数家珍,有国产片《打击侵略者》《渡江侦察记》《南征北战》《英雄儿女》等,有外国片《卖花姑娘》《火车司机的儿子》《第八个是铜像》等。我们男孩子喜欢看打仗的电影,一段时间,我们玩打仗游戏时,就有了英雄形象了,很多人会不怕死,像电影《英雄儿女》里的王成那样喊着“向我开炮——”;也有人像“情报处长”那样阴险狡诈,撇着嘴巴,装模作样。
有电影看的日子,方圆十里地的村落,大人、孩子都会闻风而至,纷纷奔向火车站,就像我们家乡“赶场”一样,聚集在一起,很是热闹。好在那时候的信息闭塞,还有很多人不知道消息,否则,估计火车站广场都坐不下。
电影,给我们乡下人带来了文化气息。从电影里,知道了高鼻梁的外国人是什么模样,知道了什么是英雄,学到了电影里的歌曲。朝鲜电影里的歌曲被我们广为传唱,什么“卖花姑娘”,什么“金达莱”。电影《火车司机的儿子》,甚至让我把当火车司机,当成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。
悠然地漫步到站台,三条铁路线静静地躺卧在那里,铁路是山坳里的凹处,在车站处拐了一个弯,仿佛弓箭的弓背,弓弦细至无形,绷紧在车站西边的山坳里。视线范围之内,没有一个人,让人想起某部电影场面,寂寂的,幽幽的。
这正好迎合了我的心情,让我安静地回味40多年前的那段日子,没有人来打扰。站台的大水泥板,很符合记忆中的特征,接缝间的春草在风中点着头。最西边的一条铁路,还是黑色的油木枕,还是当年的模样,一点都没变。中间的一条铁路,钢轨的面部呈现出亮色,标明有火车压碾过。而其他人两股铁道,长出了泥巴一样的黄色锈迹。
脑子里还是会出现一堆堆煤渣,热气腾腾的,那些个黑色的宝贝,诱人地闪现着。一群农村娃,眼睛里冒着光芒,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抓紧铁栽钩,箭一样冲了过去,争抢着捡拾着那些黑色煤块。
不知何时,谁第一个发现火车站里的煤灰可以再利用。于是,一传十十传百,在火车站就产生了一个新的行当:捡煤渣。
那是火车头里排出来的煤灰,当然,那煤灰中含有一些没燃烧充分的煤渣。那个年代,农村穷,烧的大多是柴火,用煤作燃料属于奢侈品。因而,捡煤渣回去烧,可以尝试一下奢侈生活的滋味了。我们看到火车站里的城里人,无一例外都是烧煤,木柴只是他们烧煤的引燃物。煤炭引燃之后,耐烧,火势均匀,过夜的火种不易灭。这种煤炭应该很贵,我们乡下人基本不买,我们一般是到山上砍柴晒干之后,再来烧。山上的柴火砍不尽,也不要买,只要人勤快就行。
我们捡煤渣,一般是家里大人的安排。一到放学,有的放牛有的扯猪草有的砍柴有的帮带弟弟妹妹有的捡煤渣。捡煤渣的行头一般是两样,一个小竹篮,一把小铁锹。
到了车站,眼巴巴期盼着火车快来,远远地看着那雄伟的蒸汽机车头进站,就会兴奋不已,跃跃欲试。火车进站了,我们暂时不能过去,仍是远远地站在铁道旁边,眼巴巴地盼着那火车司机多卸点煤渣。等火车一开走,小伙伴们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煤渣跑过去,蜂涌而上,抢占地盘,然后细细挑选着颜色深些的小块,放进小竹篮里。那带着热气的煤渣,当年在我们童年的眼睛里,是那么地可爱。
我们很快发现,捡煤渣通常是僧多粥少。一天下来,很少能够捡满一篮子。只有偶然会碰到好运气,煤渣里会出现大块大块的黑色煤渣。后来,离火车站远一些的村子里的孩子,就来得少了。当然,有时候火车不排渣,或者排出的渣没多少黑块,大伙不免有些失望。
其实,最可怕或最刺激的,是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会来抓我们。以我们当时的认知,还不能换位思考,没去想到他们这样做,只是从安全的角度,担心这般小孩子会被火车撞到。而我们普遍的想法,认为车站里的人某某最坏最凶,害得我们捡不到煤渣,回去对家里交不了差。其中,就有一个人是我们班长的爸爸,所以,我们总是用仇恨的目光回射着这个车站里多事的人,同时也包括这个多事的人的孩子,我们的班长。但我们对车站里的人毫无办法,每当车站里的人追过来时,我们就作鸟兽散。我有次不小心踏空了路轨,绊了一跤,摔得不轻,却顾不得痛,也顾不得散落的煤渣,一颠一颠地还得跑。当然,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也只是吓唬我们,并不想真的没收我们的煤渣,更不想抓住我们关起来。
火车站似乎也影响了我的人生。后来,我在择业时选择了铁路工作。可是,真正把铁路工作当成职业之后,却再也没有儿时那样的仰慕的感觉了。看到那路边的煤渣,已无人问津,有时候禁不住用脚扒拉两下,再无任何捡拾的冲动了。
如今的铁路,静谧而神闲。没有呜呜的蒸汽机车的威风凛凛,没有人声嘈杂的热闹场面。随行的两个孩子,他们已经在铁路上飞奔起来,就像当初的我们一样。不同的是,他们不必争抢什么,纯粹就是新奇。
我知道,这个车站不再载客,只是个货运站,这里每天仅有一趟火车经过。40多年前,火车小站很是热闹,是我们乡下出远门走人家时,非常喜欢的交通工具。而铁路还没修到家乡之前,出行多是靠步行走路,太远的地方,老人坐手推独轮车,小孩就骑高马(即骑在大人肩膀子上)。
姐姐大我15岁,姐姐20岁出嫁时,我有5岁了。姐姐嫁的地方很远,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远,当时的大人说有四五十里地吧。几十里地我没多少概念,我只知道要翻过无数个山头,由我家的丘陵小山包,到她家里是深山老林了。
姐姐出嫁的时候,我大概作为上亲是可以享受特殊待遇的,亲戚们轮流让我骑高马,所以,并没有觉得有多远多累。后来,姐姐回娘家后带我去她家玩,我想都没想就兴致勃勃就出发了。可是,走着走着,我就疲劳了,想让姐姐背,姐姐说,就快到了,坚持一会。走过了那漫长的水渠之后,渐渐往山冲里面走了,山势越来越高,树木越来越密,而且,天色越来越暗了。我好像有点傻眼了,但没有缠姐姐,没有撒娇,仍然脚不停步地赶路。在有人家的地方,不时会被家养的狗抢吠几声,倒也不觉寂寞,主要是穿过山间树林时,心里有点虚,林间的古怪的鸟叫,感觉幽幽的,不可名状的怕,于是就会牵紧姐姐的手。尽管我去过姐姐家一次,但已经记不住了。每次翻过山头,看见山下人家窗户里的灯光,心里就会很温暖,问前面是否到家了,姐姐还是说,再往前面一点就到了。就这么走呀走呀,走得脚也麻木了,心也麻木了,肚子饿了都不知道。直到姐姐跟路边人家打招呼时,才知道真正快到了,于是又抖擞精神,卖劲地走。
那次去姐姐家,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漫长最无助最恐慌的路,所以,至今记忆犹新。
在姐姐家,山冲里的孩子,倒把我看作是山外的人,似乎要高人一等,就像我这个农家子弟,觉得火车站的城里人要高于我们一些一般。跟当地的孩子倒是很快玩到了一起,只是语言上有一些障碍,玩得最多的还是捉迷藏,到山上采野果和游泳。记得最爱玩的项目,是在姐姐家房前的桃树上,用草绳结了一个网,我没事就爬到树上的网里躺着,忽悠忽悠地摇晃着,感觉云里雾里像神仙一样,把来时艰难跋涉的苦处,早抛到了九宵云外。
往回走时,姐姐也考虑到了我对这段行程的承受能力,利用“赶场”的时机,邀了些男人同行,我则或坐手推车或骑高马的,少走了一半的路。而且,是由深山老林走出来,想到能回到妈妈身边,心情也愉快而轻松,走得很是来劲儿。回程的感觉倒是不觉得累。
一段时间,去姐姐家做客,变成了一件纠结的事情。想去,却又对那遥远的路途恐惧;不去,却又想念那里的好处。
这一切,因为火车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。从我家到姐姐家,虽然只有四五十里路,却都设有火车站,中间只有一个站的距离。到姐姐家变得很近了,有时候觉得还没有坐过瘾,就已经到站了。
如今去姐姐家,早已经不坐火车了,而是自驾。
40多年后的今天,公路、高速公路修到了家门口,摩托车、汽车到了寻常人家,人们出行可选择的交通工具多了,火车反倒没人坐了。没了市场的客运列车,居然停运了。儿时热闹如同城市的火车站,冷冷清清的,我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失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