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带着侄子去母亲家里玩。一路上,八岁的侄子叫嚷着要喝可乐,被我骂了好几回。
到得母亲家时,已近中午。母亲欢天喜地出来迎我们,又问小侄子:“热不热啊?想吃什么菜?奶奶去弄。”
没喝到可乐的侄子一脸不爽,就说“随便啦”。我说我想吃的,就是自家园子里产的小白菜,小莴苣,我想它们,日日夜夜地想,城市里的蔬菜,寡淡而无味,吃在嘴里,都是化肥的味道,我日日夜夜想吃妈妈做的饭和菜。
年过六旬的母亲,如同领了“圣旨”一般,一路小跑到园子里择菜去了。
我坐在自家的小院子,吸着那带泥土的空气,闻着那淡淡的花草香味,晒着那暖洋洋的太阳,几乎要睡着了。
这是个大晴天,春暮夏初时节,寒冷早已退却,柳树换上了碧绿的新装,站在池水旁,摆动着柔软的腰肢,一阵风吹来,它们舞得更欢,似乎在不停地追问:“我美吗?”
垂柳树头站着几只麻雀,不停地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,吱吱喳喳地回答:“你真美。”
听了这样的回答,柳树们更开心了,摇摆得也更厉害了。
门前的草坡上,红的、黄的、粉的不知名野花,竞相开放。平平无奇的草坡,被这些花啊草啊,打扮得面目一新,光彩照人。
正在这时,一阵“叮——叮——”的声音响过。
那是什么声音?这么熟悉,似在我的梦里响过,似在我心灵深处响过。
“卖敲糖啦——”
啊,原来是卖敲糖的,怪不得那么熟悉。我的童年,就是在对敲糖的憧憬中度过的。
那时候我五六岁,正是牵着大人的衣角到处走的时候。我的奶奶,坐在院子里,一手执针,一手拿线,腿上放着的是一件件衣服,那些衣服,浆洗得不成样子了,到处裂开了口,但奶奶不想放弃它们啊,依然想用针和线,将他们搅和在一块。
我就趴在离奶奶两米远的地方玩着。那里有一只巨大的蚂蚁巢穴,蚂蚁们来来往往,不停地用触角招着招呼,似乎在说:“你好。”就像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一样,互相拍着手,喊:“你好啊。”
我捉了一条菜青虫放在它们回家的路上。很快,一只蚂蚁发现了它。蚂蚁明显犹豫了一下,马上向旁的一只发出了信号,那个蚂蚁匆匆走了。一会儿,一队蚂蚁浩浩荡荡地开拔过来。它们有的爬到菜青虫的背上,有的拉住它的腿。菜青虫受到攻击,便奋起反抗,只见它不停地在地上扭曲打滚,不少蚂蚁掉了下来,更多的蚂蚁围了上去。
我趴在地上,目不转睛地看着。一个多小时后,我累了,菜青虫也累了,它终于不再翻滚,肚皮朝天地躺着。取得胜利的蚂蚁们,便托着它向洞里爬去,一场虫蚁大战就这样结束了。
奶奶总要不时喊一下:“你不要趴在地上呀,衣服都脏了。”
但我装着没听见,也不回答她的话。哎呀,老人家就是操空心,那时候的奶奶,不到50岁,也已经被我归于老人家一列了。
但我也有求于老人家的时候,比如村里来了卖敲糖的货郎时。
那些货郎不过四十多岁,脸上晒得黝黑,穿着大褂子,露出两只古铜色的手臂,肌肉虬结。他们挑着两只大篓筐,走村串户,手上拿着一个铃铛,不时摇上两下,口里喊着:“卖敲糖哦——”
他的铃铛和喊声,就像女巫的扫帚一样,具有无上的法力。正在玩泥巴的孩子听到,定要扔了那满手的泥巴;正在像牛斗架一样打架的孩子,一定是马上松开对方,大家风一样跑过来看敲糖。
货郎笑眯眯,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样,对孩子们说:“好吃的敲糖哦,要不要买呀?去问妈妈要钱来。”
他给每个敲下像头发丝一样大小的糖,让他们含在嘴里,说:“去问妈妈要钱来。”
“我妈没有钱。”邻居家的胖子怯生生地说。
“把你家的牙膏皮,烂凉鞋拿过来也行。”
孩子们“哄”地一声散了。货郎趁机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。
我伸着脑袋凑过去看,他的箩筐里,有两大块敲糖,黄澄澄的,闪着诱人的光芒,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几口唾沫。
“小孩,想吃吗?”
“想。”
“去叫你家大人来。”
我便回去拉上奶奶。奶奶是不肯来的。我抓着她的手,用力往着拉,她拗不住我,只得随我来。
“那货郎,这敲糖怎么卖?”
“5块一斤。”
“哎哟,你是要吓死我呀,这么贵,不吃了。”
我可不干,我拉着奶奶不让走。奶奶没得法,只好哄着我说,口袋里没钱,回家去找牙膏皮去。
那时候,钱是个金贵物,我小时候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钱,我奶奶有没有见过钱,我不知道。但我知道,敲糖可以物易物,把家里的烂拖鞋、玻璃瓶拖过来,也是可以换到敲糖的。
家里那支中华牙膏还剩一点点,奶奶拿出草纸来,将牙膏全部挤出来。我终于得到了一支牙膏皮。我用那支牙膏皮换到了拇指盖那么大点的敲糖,把它放进嘴里,一股甜爽的滋味在口里蔓延,味蕾似乎全部都打开了。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呀,我想。
当天晚上,隔壁小胖家传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。奶奶带着我跑过去一看,原来是小胖妈妈拿着一根竹条,正死命地扑打小胖。小胖抱着脑袋,上窜下跳,惨叫个不停。
奶奶忙拉住小胖妈妈:“他婶子,这是咋了,可不敢这样打孩子呀?”
“他奶奶,这孩子不听话,胆儿是越来越肥了,今儿呀,把他爹一双还没烂掉的拖鞋,给换敲糖吃了。”
为了吃敲糖,我也是挨过打的。
有一回,外面又响起了那“叮——叮——”的响声,我跑出去一看,好家伙,那货郎身旁围满了人,只见他一手拿捶子,一手执劈刀,正“叮叮当当”地敲着。
我听到身体里的馋虫在苏醒,它们一点点醒来,不停地呐喊:“我要吃”,“我要吃。”
那个时候,已经不兴“以物易物”了,大家做买卖,都是用真金白银。
可哪里有钱呀?我像一头眼冒绿光的饿狼,打开家里所有的箱子和柜子,箱子比我人都高,我爬进去一点一点地找。皇天不负有心人啊,在妈妈陪嫁过来的箱子里,终于被我找到一毛钱。
我将那一毛钱捏在掌心里,手上汗津津的,将那钱都打湿了。
我紧紧攥着那一毛块,左顾右盼,轻手轻脚地准备溜出门。
妈妈正在剁猪草,可能觉得我贼头贼脑,问了句:“干什么去?”
我像听到一个晴天霹雳,吓得一个激灵,强自镇定:“去玩。”
我一离开妈妈的视线,撒开脚丫子就跑,气喘吁吁跑到货郎那里时,只觉得心都要蹦出来。
我买了一毛钱的糖,让货郎敲成五份。我两份,弟弟妹妹各一份,妈妈一份。爸爸从来不吃零食,那就不给他留。
我拿了一块含在嘴里,那甜蜜蜜的味道冲击着我的味蕾,那一刻是多么幸福,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界居然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。
正当我独自享受时,妈妈飞一般地跑过来,一把夺下我手中的糖,一边给了我一个耳光:“你说,你说,你偷了多少钱啊?”
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一……一毛。”
妈妈气炸了,她满面怒容,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,嘴角一抽一抽的:“走,回去,看我不打死你的。”
我用手抹着眼泪,左边脸上火辣辣地痛,一步一挨地跟着妈妈回家去。
到了家,弟弟妹妹们欢天喜地吃敲糖,只有我,坐在小板凳上受着妈妈的责骂,心中懊恼极了。
奶奶听着动静赶过来,拿着清油给我涂脸,一边涂,一边吹,还一边埋怨我妈:“你咋下这么狠的手啊,你看,孩子这脸都肿了。”
“妈,你别管,这小子现在学会偷钱了。”
“什么偷,家里的,是偷吗?”
奶奶气愤愤地拉着我,说:“走,奶奶带你买敲糖去。”
可奶奶口袋里也没有钱。奶奶从下蛋的鸡婆的屁股下摸出一枚刚生下来的,还热乎着的鸡蛋,带着我去找那货郎。
货郎满脸不乐意,可禁不住奶奶的哀求,换了两毛钱的敲糖给我。
我拿着一袋子敲糖,神气活现地回了家,不时拿出来一颗,站在妈妈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。
妈妈对此也无可奈何。
慢慢长大后,供俏社,商店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店里各种吃食琳琅满目,从此就再也不见货郎走街串巷,再也没有吃过敲糖了。
想不到今日在乡里,又能重温儿时的记忆,我心情一阵激动。
叫下那货郎来:“敲糖怎么卖呀?”
“八十块一斤。”
“那我买二十块钱。”
二十块的糖有一个小碗那么大。货郎仔细地帮我们劈成手指头般大小。我忙招呼小侄子:“快来吃,你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。”
他打开袋子左瞧又看,终于找了块最小的放进嘴里。
“怎么样?”我满心期待地问。
“就那味,太糖了,不吃了。”他吮了几下,皱皱眉头,一副不过如此的模样。
我不信他的,也捏了一块放进嘴里,那甜味爆炸开来。好吧,我不得不认,朝思暮想的敲糖,真的太甜了,一块就腻。
敲糖不合小侄子的味口,他不停地吵着要喝可乐,我恨不得像我妈当年打我一样,给他一个大耳括子。到底是忍下来了,只说:“你妈妈已经交待我了,不让你喝,对身体不好。”
他可不听,依然吵闹不休,母亲端着一篓蔬菜回来,听见他的吵闹,忙说:“走,奶奶带你去买。”
小侄子马上像个乖乖仔一样,依偎在母亲的身旁,一老一小相偎着到附近的商店去了。
我目瞪口呆看着他们走远,小侄子甚至回过头朝我做了一个鬼脸。
这老太太,真是太气人了。这情这景,我不由地想起了当年的奶奶,也是这样宠着我。可是,奶奶已经故去好多年了,现在再也找不出一个那样宠我的人来了。
他们回来了,买了一大堆东西,几种口味的可乐,薯片,辣条,都是平时妹妹不让小侄子吃的垃圾食品。
“妈,你买这些东西给他说,等下他妈妈要发脾气的。”
“发什么脾气,叫她到我这来发脾气。这是我的孙子,我来疼。”
老太太瞪着眼,摸着像小乖猫一样的侄子的头,望着我说。
好吧,好吧,您老人家随便吧,奶奶们满腔的溺爱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。